同鄉會專欄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瑪律他觀畫記    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岑明發律師

遊船駛進瑪律他(Malta)時,曙光正在天際漫延。橙黃色的晨曦在劇烈地燃燒。很快,曙光便隠退。天空一片蔚藍,形成水天一色。郵輪放慢了速度。由兩艘小駁船在左右慢慢拖弋著前進。陽光下,油輪的甲板上擠滿了人,爭著看船外美麗的海港風光。船舷的兩側,風光綺麗。只見墨藍色的海水拍打著岸邊的礁石,擊起白浪。礁石上是綿延的石堡壘及鵝黃色的房子。鱗次櫛比。陽光反彈在石壁上形成金黃色,襯托出一幅美麗的海港圖。郵輪上的乘客爭相拍照。船舷兩旁都站滿了人。好位子都給人占光了。

 我坐過幾次郵輪,也到過不少海港,但很少看見有像瑪律他這麼漂亮的海港。眼前的景色有點像義大利的威尼斯。若你從來沒去過義大利威尼斯的話,你可能會把威尼斯想像成隻有小橋流水,像蘇州河畔那樣。其實不然,威尼斯在通往礁湖的那一段大運河上時常是波濤洶湧,河面寬如湖泊,對比之下,貢朵拉船就有如一葉扁舟,似乎難敵那澎湃的海浪。我說瑪律他的海港像威尼斯,指的就是大運河通往礁湖那一段。不同的是,瑪律他港口上,四面是高聳的石岩崖壁。房舍密佈期間;白浪拍岸,擊起海濤。這一點,威尼斯是沒有的。

 郵輪泊岸後。遊客魚貫上岸。要離開碼頭,首先便要穿過一家免稅店。步出免稅店,走在狹窄的石子路上。步行到巴士站。登上小巴士。車費相當便宜,不到兩歐元便可以由碼頭坐到市中心。車程有一小段是沿著海岸線行駛。路一邊是湛藍的地中海,而另一邊是依山壁而建的房舍。一間緊靠一間。市容簡潔美觀。巴士司機一身兼兩職。他一面開車,一面解說瑪律他的簡史。

1.       地理

瑪律他是個蕞爾小國。本身是個小島。位於地中海,義大利的西西里島的南端。西西里島的西南是北非的突尼西亞。這兩塊地表把地中海分成東西兩邊,而瑪律他握守著這個隘口。東邊的希臘,土耳其等國,若要開往大西洋,必須先經過瑪律他,才能進入西地中海,之後,穿過西班牙南端的直布羅陀。因此,瑪律他和直布羅陀均是地中海上的軍事要塞。

 2。簡史

 公元前800至480年間,瑪律他給孔雀皇朝(Phoenecian)統治。孔雀皇朝是當時地中海一帶的文明部落。公元前218年,瑪律他被納入羅馬帝國的版圖。公元395年,羅馬帝國分裂,分成東西兩個帝國(這時正是中國的南北朝時代),而拜占庭順勢進據瑪律他。接下來,阿拉伯的回教徒在北非及南歐一帶影響力日漸龐大。阿拉伯人也曾經侵佔過瑪律他一段時期,可是,今天絲毫看不出阿拉伯人曾經統治過的痕跡,因為十子軍遠征時已經把阿拉伯人的遺址全部毀掉。

 16世紀初,土耳其的鄂圖曼帝國的勢力捲入南歐。西班牙王查理5世擔心,如果瑪律他落入土耳其人手中,歐洲的基督教便會笈笈可危。於是,查理5世在公元1530年把瑪律他交給一群叫聖約翰武士(Knight of St. John)的戰士,並囑咐他們阻止鄂圖曼的勢力漫延。接下來的275年,這群聖約翰武士在島上大興土木,修建教堂,堡壘,並以藝術來美化城市。

 剛開始時,聖約翰武士團的使命,除了要抵抗鄂圖曼的入侵,還要為從歐洲到耶路撒冷朝聖的人提供醫療補給及救患等慈善工作。中世紀時,到耶路薩冷朝聖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。朝聖者,非富則貴。朝聖者往往是在犯了事後,為了禰補過錯而請求教庭允許到聖城朝聖來贖罪。一次朝聖,不單止舟車勞碌,還是一項極大的經濟負擔,窮人根本負擔不起。所以,朝聖者必須有像瑪律他這樣的中途站作竭息用。

漸漸,這群聖約翰武士變得才雄勢大,而且坐擁兵權。由於瑪律他四面環水,他們也熟諳水性。於是,在地中海一帶常向鄂圖曼大帝的水軍挑戰。鄂圖曼忍無可忍,於是在公元1565年5月18日圍剿瑪律他。鄂圖曼的君主,蘇利曼大帝,派出精兵四萬把瑪律他包圍。聖約翰武士只得九千軍士。本來雙方兵力懸殊。蘇利曼大帝以為,瑪律他這彈丸之地一定是自己囊中物,卻萬萬想不到這群聖約翰武士士氣高昂。圍城一月有餘仍然無法攻下城。最後,蘇利曼知難而退,從此不再向南歐推進勢力。

戰後,瑪律他的聖約翰武士大興土木,重建堡壘,並在昔日鄂圖曼兵圍城時的一個半島上建堡壘,並以他們的將領來命名,叫“瓦勒塔”(Valetta),即成為今日瑪律他的首府。

瑪律他經過許多風風雨雨。1798 年,拿破崙在前往埃及途中路過瑪律他,要求進港補給軍需品。瑪律他的軍領拒絕。一氣之下,拿破崙乾脆一不做二不休,攻下瑪律他,並殺了該名瑪律他將領。但是,到了第二年,拿破崙急欲回巴黎爭取政治本錢,所以班師回朝。英國人趁空而入。一占便是145年,直到1964年,瑪律他才從英國人的手中爭取到獨立。

 3。教堂裡的畫市容

瑪律他是個蕞爾小國。沿島公路很窄。沒多久,我們便到達市中心。巴士停在堆徹得井然有序的石子路。下車後,我步進城中心。穿過一個古舊的城門。眼前是個廣場,但規模不大。穿過廣場便是四通八達的鵝石小巷子。兩旁都是商店。各類名牌店林立。很快,我便來到瓦勒塔的聖約翰教堂(Cathedral of St. John).

到歐洲遊歷總是離不開教堂。歐洲人的藝術從中世紀起,一直都是由教會及皇室給以經濟支援,因此,藝術成了為教會及統治階級服務的管道,而藝術家有了經濟補助才能賴以為生並創作。

瑪律他的這間聖約翰教堂,外表並不特別出眾引人。若和羅馬市內的眾教堂相比,它更是貌不驚人。如今,這教堂已成為一家博物館。裡面的鎮館之寶是一幅油畫,名叫“施洗約翰被砍記”(Beheading of St. John the Baptist)。來訪的遊客,極大部分都是冒名來看這幅畫,包括我在內。究竟這油畫有什麼了不起?

購了門票,步進教堂內。昏暗的光線下,走到這畫前。只見它長142 x 205 in.,掛在主祭壇旁邊的一間小禮拜堂裡。畫占了整面牆壁。這幅畫繪于1608年。由義大利畫家“卡拉瓦喬”(Michealengelo Merisi da Caravaggio)所繪。油畫的顏色幽暗,描繪的是聖經裡的故事。我並非要趁機會說教,但若要欣賞這幅畫,便不能對聖經裡有關施洗約翰被砍這紀錄一無所知。而且,歐洲中世紀的藝術繪畫幾乎是以宗教題材為主。懂一點宗教歷史掌故也是件好事情。 施洗約翰是聖經裡的第一個聖徒。他和耶穌同年生,但比耶穌年長6個月。卡拉瓦喬這幅畫就是以馬太福音14章1-12節裡的故事為題材。那時,統治加加利的皇帝叫希侓王(Harold). 他的父親也同樣叫希侓王。在耶穌剛出生時,父王希祿下令把伯利恒和附近地區兩歲以下的男孩殺光,因為先知預言禰賽爾已出生。他惶恐不安,害怕這禰賽爾就混在伯利恒和附近地區兩歲以下的男孩中(馬太福音2:16),但也有學者認為希侓王根本沒這樣做(見“聖地夢想開創者,希侓王”,美國國家地理雜誌2008 年12月,中文版,第10頁)。父王駕崩後,兒子繼位,同樣叫希侓王。這時,耶穌和約翰都已是成人。希侓王想娶他的嫂子,希羅底(Herodias)為妻。

施洗約翰再三向希侓王進諫勸阻。他的忠言擊怒了希侓,結果成為階下犯。希侓雖然想殺了約翰,但無奈約翰人氣厲害,很得民心並被奉為先知。所以,希侓不得不投鼠忌器。

羅底有一女兒,叫莎樂美(Salome),國色天香,又善歌舞。希侓生日那天,莎樂美于賓客前獻歌,甚得希侓的歡心。希侓一時興起,不加思索便向莎樂美髮誓保證:“無論你要什麼,我都給你。”莎樂美受其母指使,意欲為母拔除約翰這眼中釘。她於是向希侓索取約翰的頭。一時間,希侓深感為難。他一方面怕得罪人民,但另一方面,君無戲言,豈能出爾反爾?最後,希侓不得不命人把約翰砍頭,將其首級送給莎樂美(馬太福音14:1-9)。這聖經故事在西方國家是家傳戶曉,被改編成歌劇。喜歡西洋歌劇的人相信會聽過李察,史特勞斯(Richard Strauss) 寫于1905年的歌劇,莎樂美。歐洲藝術史裡,不少畫家曾以這故事為藍本而繪出曠世傑作,例如:戈佐利(Benozzo Gozzoli),提香(Tiziano Vecellio Titian, 1477 -1576)等。

既然那麼多人已畫過這題材,何以卡拉瓦喬這幅“施洗約翰被砍記”還是那麼令人另眼相看?首先,這幅畫裡完全沒有提到莎樂美或希祿。如果把長方形的畫布分成四格,故事的主題完全集中在畫布的左下角。其中,約翰被壓在地上,面朝地,雙手被反鎛在背後。身子幾乎全裸,只在腰處有紅色的布蓋掩著下體。膾子手左手壓著約翰的頭。他右手反放在腰後,握著利器。約翰的勃子上鮮血拼流到地上。流出的鮮血變成畫家的簽名。當時的人認為這樣的簽名很怪異。

膾子手的左側有一男兩女。中間的女人雙手掩耳,貌極震驚,仿佛約翰的痛苦呻吟令她無法忍受。那男人沒什麼反應。最左面的女人年紀很輕。她彎腰,雙手拿著託盤,正準備裝接約翰的頭。畫的右上角,兩名男子在監獄鐵窗內往外偷看這幕殘忍景象。畫的右下角和畫的左上角是沒有人物或動作的留空,以灰暗的牆壁來填滿空間。這種把人物和動作分組在畫的對角線上,在佈局上,以當時17世紀的眼光來說,是前所沒有的。

若要明白為何這樣的佈局是創新,我們首先要對歐洲的藝術史有個簡單的慨念。在歐洲,1400 -1525 年間稱為文藝復興年代。這時期的油畫及雕塑講求寫實,裸體人物講求正確比例。畫中要求透視真實。繪畫開始把人物和風景分開。風景畫變成獨立個體而且涇渭分明。這時期的頂尖藝術家有:達文西,拉斐爾,米蓋朗奇羅,等大師。

公元1520-1610 年,藝術開始邁向型式主義 (Mannerism)。這時期的畫講求情感的抒發。人物的動作誇張,色彩鮮豔大膽。人物的肌體比例不再硬性地按實際情況來展現在畫布上。例如:西班牙的艾爾格雷考(El Greco, 1548? -?1614, ?1615) 就刻意地把人物的身子拉長。他成為形式主義的皎皎者。若有機會到西班牙首都馬德里的帕拉杜博物館(Prado),一定不要錯過艾爾格雷考的作品。公元1600 -1720 年,歐洲的藝術邁向“巴羅克”(Baroque)。這時期的畫注重人物的動作,熱情洋溢,光線對比強烈。繪畫重新回到文藝復興時代的那種講求華麗,同時又把形式主義中的精華,如動作的戲劇化,人物的心境及感情描述等,溶入畫中,於是成為了新的藝術風格。

我眼前的這幅“施洗約翰被砍記”的作者,卡拉瓦喬,就是巴羅克風格的帶領人。在這幅畫裡,他打破了傳統畫作中所講求的對稱均勻,將人物分在畫布上的兩個對角上。表面上,好像分散了觀眾的注意力,其實,它右上角的人物是補助性,把右下角的人物襯托,變成相輔相盛。卡拉瓦喬不但只把約翰給砍頭的場面畫的栩栩欲生,而且還把其中的兇殘刻骨銘心的描繪出來。另外,他一反常規,把宗教人物用日常生活中的男女作為摸特兒,而不像過去宗教畫作中人物必須完美如仙界下凡般的人。因此,他同時代的藝評家認為,卡拉瓦喬把宗教畫的崇高給削弱了。聖經裡的聖人變得和凡人一樣,有血有肉。

就是以上的各種理由,卡拉瓦喬的這幅畫被奉為巴羅克風格的開路先鋒。可是,在名氣上,他卻沒有同

時代的大師們那麼響噹噹或家傳戶曉,如:西班牙的維拉斯凱(Velazquez, 1599 -1660),荷蘭的林布蘭 (Rambrandt, 1606 -1669),  威梅爾 (Vermeer, 1632 -1675)魯賓斯 (Rubens, 1577 – 1640),等人的知名度就遠遠在前。為什麼如此呢?我也不太清楚,可能是因為他曾經殺過人或者又跟他的性取向有關吧。可是,在中古時代,有性取向問題的藝術家大有人在,例如:米高郎基羅,達文西(見Donald Sassoon 著的“蒙娜麗莎五百年”Mona Lisa, the History of the World’s Most Famous Painting, Harper Collins Publishers, 2001). 

站在這幅畫前,我確實給它的強烈戲劇性及強烈的光線對比所震懾。遊客一批批來了又去,我卻仍然站立在它面前至少有一個小時。細細品味畫中的奧妙及意境。和其他藝術博物館不同,這間聖約翰教堂的畫藏並不浩瀚。因此,我可以好整以閑地在它面前俳徊注視。我從來沒有在任何藝術博物館裡的一幅畫前待那麼久過。這可是第一回。相比之下,有一次我在義大利佛羅淩斯的烏菲茲博物館(Ufitzi)內就很過分。那一次,我在每幅畫前最多一兩分鐘。簡直荒唐,甚至暴抮天物。今天在這聖約翰教堂裡,我才是真正地看畫,而並非以遊客的眼光來爭睹名人風采。因此,這次看畫在感覺上更愜意及滿足。

步出教堂正是瑪律他人午睡時分。狹窄的石子路變得寧靜。店鋪紛紛打烊關門。他們要午睡至少兩小時後才從新啟門營業。頭上的天空湛藍無雲。四周的建築古老而美麗。彳亍其中也是樂趣無窮。瑪律他實在是個美麗的島國。她沒有羅馬或花都巴黎的璀璨光輝,但她的美卻是典型的地中海式,恬靜舒暢。若非生活費用過於高昂,相信會是個歸隱避世之邦。我在街上一直溜到黃昏日暮,才戀戀不捨的離去。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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