亞特蘭大廣東同鄉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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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我跑而後能思            (岑明發律師)

 

跑步是一種奇怪的興趣,有人對它迷戀至深,但有更多人對它無動於衷,甚或對之漠視。中學時代上體育課時,老師要我們學生在操場上繞圈跑步。我當時便覺得討厭乏味。老實說,在那時代的越南西貢是絕少有人在街上跑步的。一般人的晨運常限於打太極及游早泳等。晨跑是罕見事。

到了美國後才知道洋人對跑步的那份熱忱是如何的不可思議。初來美國時,我住在夏威夷。家裡就住在威基基(Waikiki) 海滩區。只要步行十多分鐘便是威基基海滩。而家是靠近亞拉威運河(Alawai) 可說得是開門見河又見山,因為可隱約看到運河背後的小山。環景是旺中帶靜,十分怡人。到了今天,我還是相當留戀那種家居環境。那時候,早上常看到洋人在亞拉威河堤上晨運,或是跑步,騎自行車,或是在河上泛舟比賽,單人,雙人或團體性划舟都有,我常在露台上倚欄俯視這些人與舟。於是有一回,我也想過過跑步的癮。那時候,我竟然不知道跑步是要穿專為跑步而設計的鞋。我只穿普通的球鞋,所以效果不好,也因而並未對跑步產生多大興趣。

後來移居喬治亞州,認識了一個跑步發燒友,占姆士. 摩根(James Morgan) 。占姆士是個醫生,對跑步非常熱中。他帶領我進入跑步的世界。他每年都参加七月四日桃樹街長跑。有一年,他去跑步,我則帶着相機,希望能拍到一些好照片。結果是好的照片一張也沒拍到,但卻像中了蠱,對跑步產生興趣。翌年,我参加桃樹街長跑。從此十多年不曾間齗過。 

如果問我跑步有甚好處?「對身心健康」這類答案似乎太過於老生常談。我喜愛它是因為當我獨跑時,我有時間沉思。別人是靜而後能思,我卻是因跑而有所思。我跑步時,腦際常會思潮澎湃,文思洶湧。我寫作的靈感時常是在跑步時最沸騰的。於是我愛在星期日早上醒來跑步,然後趁着文思洶湧之際執筆記錄心中所思。有時候,所思者亂如麻絮,書而無甚意,然而有些時侯卻總以為自己有了可令自己傲群的筆記內容。

獨跑時我思潮起伏,群跑時我亦如是,當然我必須不能邊跑邊談,也不能邊跑邊聽音樂。所以我跑步時從不帶随身聽。我寧願讓清風拂耳也不要讓音樂耳筒把我和天地隔絕。

在美國唸大學時,我和二哥嫂同住,也幸得有他倆照顧,我才能在衣食無憂的環境下唸完大學。我至今仍心存感激。那時候,二哥養了一條狗,是一條純種黑色(doberman) 。在一般人眼中,是兇猛無比的狗,但我二哥的這條狗可能是世上最温順的。我們把它取名為「杜比」。杜比在狗類中是漂亮英挺的。它身體修長,肌肉發達,毛色黑中帶黄。前胸暗黃色,猶如穿了一件黑色西裝配上暗黃色的襯衫。它兩耳呈尖三角,永遠神氣地迎風佇立。那時候,我時常拖着杜比在家中社區內晨跑。真是人狗两皆樂。但我不得不承認,杜比雖然出身名門,但我並沒法子給它好的教養。我和它並肩跑步時,往往出現各持己見的局面。它更時常堅持己見,要走它自己的路線,而杜比的體力很大,要多番努力才能把它駕馭。

有一次,我如常地和杜比晨跑。那天,我發覺杜比異於常態。平日它非常矯健,體態輕盈。令我覺得用繩索套在它脖子上實在太委屈了它。繩索令它無法盡展它在奔跑上的才華。徜若我和它公平競賽,我這個自視過高的人類肯定不是它的對手。而我卻妄想用繩索來壓抑它在速跑上的天份。人類實在自私及愚昧透頂。那天,我發覺杜比在與我奔跑時常

常跌倒。我感覺奇怪但又看不出任何端倪。當晚天氣寒冷,於是讓杜比在車庫裡過夜。翌日一早,二哥嫂準備出門上班時步進車庫,錯愕地看到車庫內有數隻小狗在冰凉的地上爬行。細數一下,共有九隻。原來杜比己身懷六甲,難怪在和它晨跑時,它常跌倒。我這蠢人!竟連它的懷孕也看不出。假如杜比是人而不是狗的話,那麼劇烈的奔跑肯定要了它的命。我實在愚蠢至極。幸好杜比所產下的小狗全部健康並養活。後來全送了人。這也是我一生中跑步時所遭遇到的一個奇談。

過去十年間,我住在桃樹街上的鹿頭角區(Buckhead)。很多人會把這條街段與酒吧舞榭連想在一起,而很少人會知道區內有很多幽靜住宅區,林蔭夾道,極適宜漫步及跑步。我就是對那份幽靜十分鐘情。星期日清晨,區內常常寂靜無人,連沿着街旁停泊的汽車也像在沉睡,彷彿宿醉未醒。偶然會聽見住宅前的草坪上自動澆水系統在運作時發出的呼聲。天地一片沉寂,天籟處處。春天時,許多人家門前種的花卉盛放,嫣麗多姿,草坪新綠猶翠。偶有狗隻在我跑過時怒吠,肯定會把沉睡中的主人弄醒。今天,我竟然看見一隻毛色灰白帶班點的鷹在我頭上低飛掠過,然後棲停在一棵松樹枝椏上。我忍不住回頭仰望。在鬧市中看到這樣一幅青松灰鷹圖,實在是不可思議。約十五分鐘後,我又看見一隻黄灰色的動物在我面前約十來尺的地方疾竄而過。然後它停下來回頭向我望。它身型瘦削不像家貓。住在這些富人區內的家貓恐怕都是嬌生慣養,不愁飲食,也自然不會那麼瘦削。若是野貓,它的身型也不應該這麼高佻。它身高如一隻狗,咀比家狗尖長,兩耳呈尖削三角形向上直伸。莫非是隻狐狸?我定睛細看,它卻一竄而隱失於樹叢中。一天之內遇上兩隻野外來客也確實是不尋常。 

有一年初冬之際,我也在家中附近晨跑。那天多風,樹搖草動,天上鴉聲偶有起落。天晴且蔚藍,白雲點點。區內丘陵起伏,夾道的松杉随風搖曳。我跑到丘上,突然間,一陣強風吹來,風過處,松杉葉搖的聲音一波波地由遠而近地傳來,乍聽起來有點像海浪的聲音。這時候我才突然悟出,這就是中國詩文裡常說的「松濤」了。我聽得入了神。我以為只有在遺世獨立,專屬於詩人徘徊的靈山隱寺內才能聽得到及感受得到松濤的,又怎會想到鬧市內竟能聽到松濤呢?我現在每次跑步時總刻意跑到這小丘,希冀能再聽到那排山倒海而來的松濤,但我心知這是可遇不可求的天樂。我是何物?竟敢奢求?

有一年冬天下了一場雪,我突發奇想要在雪中跑步。其實這想法極之幼稚。雪地上遠觀甚美,但不宜奔跑,因此剛步出門便只能改為步行。整個社區內白茫茫,樹上禿枝蓋着霜雪,彷如白衣裘。天地雖然淒冷,但景色美得懾人心神,令我注足呆視良久。

秋天時分在我家附近跑步也十分怡人。空氣清新自然不在話下。夏日炎炎時街邊夾道的樹木清一色的綠。如不留心也分辨不出是什麼樹,但一入秋,楓樹便隱藏不住它的艷。如果動物是在春天發情,我想,楓樹大概是在秋天發情的。植物學家當然會說我傻且愚昧,但我忍不住要抑壓科學及理性而要以文人的狂與痴,去相信楓樹是在秋天發情。它們一身的艷黃鮮橙,雖然從科學的觀點來說,不是用來招惹蜜蝶來傳授花粉,或用來作為傳宗接代的一種手法。可是,楓樹在炎炎炎夏日裡那麼安份守己,但一到了秋天便嬌艷得如此瘋狂,把自己裝扮得那麼招搖,那又是為了要色誘誰呢?如果不是為了誘蜂與蝶,衹少也是為了要「色」誘我吧?我就是愛在颯颯秋風中,在滿眼黃葉中,趁著它們還未曾從枝椏上掉落前,於楓樹的嫵媚注視下跑步。一時間,我彷彿成了个登徒子,用我那「色」迷的眼神在「她」的身軀上肆意地愛撫與遊走。誰又會怪我的多情呢?

感性的反面就是理性。有人認為,過量跑步會構成膝蓋磨損,老年時會引致腿疾。或許這說法是有所根據的,但我還未正式拜讀過類似的醫學報導。即使讀到了,難道也要因為怕年老時染上腿疾而不跑步嗎?那麼,又有什麼可以令我離座而步入自然呢?天籟與松濤當然也可以在假日於野外郊遊時慶幸地踫上,但誰又能那麼閒逸地每週皆野遊?理性裡是很難覓到日常生活中的美。要想在平凡生活裡找到美與樂,除了要具備感性的身心,還需要有見微知着的視野。跑步剛好能替我在這方面有所磨練,所以也因此可以活得較輕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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